“哎?你怎么回事?”
“我怎么了?”
“你说你怎么了?长眼睛了吗?”
“你怎么这么说话?”
“我怎么说话?”……
这是两个人在公共汽车上的吵架。这场激动的对话大有学问,因为我发现双方所用的都是问号,它是一场没有回答的互问。为什么呢?因为问号有进攻性、挑战性、主动性。它要求回答,显示一种不肯善罢甘休的态度。有人说任何对话都是一种交流,这个命题用在吵架的对话上就不适用了。吵架的对话“对”得很激烈,它有出无进,有问无答,每一方只管往外甩话,不管接纳。吵架时,人的耳朵仿佛是聋的,只有嘴在起作用,嘴是一杆枪、一门炮,它只射出子弹,并不表达思想。而最有力的子弹就是问号。句号不行,句号没有问号的力量强,因为句号是陈述性的,结束性的。如果挑战者用问号,你用句号,那就被动了,等于缴枪。“哎?你怎么回事?”“我没小心碰了你一下。”这陈述的句号,显示了你的理智和息事宁人的态度,希望事情到此为止。在这种情况下,对方的语气一般会缓和下来。或者你更直接地说声“对不起。”这个句号是威力更大的灭火器。如果在你说了“对不起”之后,对方还不依不饶,继续用问号,那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了。
在两个人互用问号时,如果你想劝架,记住,得用句号。“你怎么回事?”“我怎么了?”“你说你怎么了?”劝架的插进来:“是他不小心碰了你。”注意,这是句号。如果拉架的也用问号,那很容易加入战斗。用小问号也不行:“不是他没小心碰了你一下吗?”这个问号虽然不大,但还是有棱角,容易给那个发火的人加油、上弦,使他误认为你是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
问号有挑战性,句号有陈述性,而惊叹号有轰炸性,所以它本身就是炸弹的形状。陈述的句号,抵御不了惊叹号的轰炸。一个人对你瞪着眼吼:“你混蛋!”你不能一本正经地对他陈述和辩护:“我不是混蛋。”其实你也用不着陈述,因为用来骂人的惊叹号的性质,本不是客观叙述,而是主观表现。换句话说,与其说他是进攻别人,不如说他是宣泄自己。肚子里边有气,无名火,憋在心里难受,像个屁,非得放出来,所以骂人的行为等于放屁。骂人的字眼颇多爆破音,它尽管响亮嚣张,但是对他人却没有威力。因为它是没有内容、没有客观意义的。或者即便有,也并不以客观意义为用。日语中的“马鹿”,只是傻瓜的意思。而“傻瓜”从客观意义上来说,远远谈不上是侮辱。日本人平常谈话,责备人糊涂,或开玩笑、昵称,大人说孩子,经常用“马鹿”。我旅日时常与酒友XIOUMI先生一起饮馔,在酒中就亲切的互称“马鹿”。但日本人愤怒骂人时也用“马鹿”。我曾问一位日本朋友,相比中国骂人语的“丰富多彩”,你们的骂人语为什么几乎只有一个“马鹿”?难道没有一些更带侮辱性的词吗?朋友告诉我,因为他们觉得“马鹿”这个词发出来最解恨。我想,也许是因为“马鹿”这个词在日语发音上(巴嘎)的爆发性,所以才成为释放情绪的首选。
人在愤怒时不能陈述,只能发泄,所以只能用惊叹号,不能用句号。郭沫若新编历史剧《屈原》,有一场写屈原这样骂宋玉的话:“你是个无耻的叛徒。”“你”和“叛徒”之间,用“是”来连接,而“是”是个判断词,表明这句话是说明性的、陈述性的,这是一个学究讲课的语气,它不符合当时屈原的情绪。所以演员在排戏时建议改成:“你这个无耻的叛徒!”这一字之改,改得郭沫若心服口服。因为去掉了“是”这个判断词,也就使语气大变,后面就不得不用惊叹号。这惊叹号,是屈原郁积于胸中的满腔愤怒的骤然爆发,对描摹人物和表现情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。
总之,生活中少不了标点符号,而它们也各有不同的意义,因此,标点符号也是一门大学问,只要你留心观察和思考,就会发现它们的妙用。(文学院 李壮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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